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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冰冰接下来的行为让内冰冰更加忍无可忍。
这天一大早,外冰冰只穿着真丝乳罩和三角裤头,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地洗漱化妆, 忙得像舞台上串场的小丑。内冰冰知道她今天要去见副市长金鸣,为报社拉广告。
内冰冰冷眼看着外冰冰精心设计了今天的衣着,她穿了一件高级浅蓝色牛仔裤, 一件白色棉线背心扎在腰间,勾勒出一个芭蕾舞演员的纤腰丰臀。那件半袖月白色背心, 宽大飘逸象蝙蝠衫,她的娇躯玉臂植在其间,自有一番难言的韵味。 她的脚下是意大利高跟鞋,这双底厚几寸的鞋子象清朝妇女穿的木屐, 而上面却是娃娃式的圆脸胖帮,象一对小黑元宝一样憨态可鞠。 她又将牛仔裤的裤角用橡皮筋绊在鞋底上,既保持裤线笔直,又显出孩童式的牵牵绊绊, 让人只看这双脚就会顿生爱怜和呵护之心,这是外冰冰的精心设计。
可这全身的一蓝一白,不免过于质朴。于是,她又在肩上披了一块红纱巾,可作披风,可作装饰,她整个人就从蓝白中跳到红色的火里,火苗的上方,脖颈上面, 则是她经化妆大师调教过涂描得完美无缺的脸,藏神装鬼的瞳瞳大眼睛,又引诱又遮掩的厚重眼帘, 热吻无痕的红唇,半是挑逗半是讥讽的迷人眼风,外冰冰已经把自己武装到了牙齿。
内冰冰为眼前这个异化了的自己感到脸红。因为和外冰冰是一个人,她完全能够感受到这个被邪灵教唆的妖冶女子内心黑暗的欲望,却无力阻止她的荒唐行为,不由得分外焦心。
内冰冰跟着外冰冰开着小车,直奔滨海市政府招待所。滨海市副市长金鸣今天在这里接待一些政要,外冰冰不知道从哪里打探到消息,想在此捞一杯羹。在推开206房间的暗红色房门前,她心虚地在门外偷听了一会,才轻轻地叩门。
宾馆206房间是一间高级套房,里间的卧室挡着金丝绒落地幛幔, 使房间呈现出乡村舞台的喜气和俗气。外间会客室里放着一套墨绿色真皮沙发,玻璃茶几上摆着葡萄、苹果、水蜜桃等时令水果。
金鸣打横坐在靠北的双人沙发上,屋子里坐满了男男女女,内冰冰一个也不认识,外冰冰却自来熟地一点也不怯场。
金鸣长得高硕细瘦,面庞像古希腊人,刀条脸上闪动着麻雀般机警的小眼睛,浓密的头发从中间分开, 他穿白皮鞋打珍珠领带,乍看上去不像政界人士,倒像个艺术家。 金鸣是六十年代初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毕业生,俄文底子很好,不时背几句普希金的伤感抒情诗。唱卡拉OK时能把《三套车》和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唱得声情并茂。“蹦迪”时,他身手灵活,在一明一灭的灯光下,他忽东忽西,就象会分身法一样, 同时出现在好几个地方,把外冰冰看得眼花缭乱。他真是双子星座的代表人物, 象水银一样多变而捉摸不定。私下里和外冰冰在一起,他几乎就是个嘻皮少年,含情脉脉而又诡计多端, 令外冰冰防不胜防。
此时,他却正襟危坐,与陪同他的黄金集团总经理田广林、市政府秘书长李强,正听单举游说。
单举今天刻意修饰过。秃头上的几缕头发用发胶紧紧粘在脑门上, 过瘦的西装包不住一身土气,短粗的手上指甲乌黑,捏住名片一一分发。然后, 象变戏法一样从一个大黑包里掏出一大堆资料、录像带。他摇唇鼓舌,口中吐沫星子乱飞,指点着一大堆照片和文章,口若悬河。
“金副市长,我能请到从人民日报、工人日报、 经济日报到二十九个省报的100家新闻记者,来咱们滨海开一个新闻发布会。你什么也不用管,只拿出三十万, 我就给你操办齐了。到时候,全国百家报纸同时发消息,报道咱们滨海市改革的经验, 这叫遍地开花,你只花三十万,就让百家记者围着你转,而且以新闻稿子的形式出现, 最让人信服;你要是到人民日报发条广告,半版就得二十万,我三十万给你发一百家, 你算算这个账......”
他口中说着,手上又翻出样报,让金鸣看他在某厂举办的新闻发布会的照片。“你看,这是发出来的文章,《人民日报》、《工人日报》、《经济日报》、《参考消息》......”他把剪报本翻得哗哗作响,金鸣的脑中也在哗哗作响。 他的眼前迅速闪过滨海市一夜之间在这些大报出现后,在全国同行间引起的巨大轰动效应。 毕竟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这吓人的“全国新闻发布会”是由这种黑指甲的掮客如此操办起来的。 那些报纸是省长乃至中央首长必看的权威性报纸,滨海的经验在这类报上一刊出, 就等于在中央领导人的面前出现,这种政治效应的确够诱人的。
就在此时外冰冰进了房间,她不知道这里已被单举搅得硝烟弥漫了。
外冰冰站在屋子中央,像站在追光灯下,居高临下地望着沙发上的金鸣。 当她看到穿了一身西装如猴子穿人衣一样可笑的单举时,吓了一跳,不知老热土豆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。她的心中顿时泛起不祥之感。
金鸣对外冰冰的不请自来有点不快,口吻就有些轻慢:“王冰冰,你怎么来了?”
外冰冰用唱歌一样动听的嗓音说:“金副市长真是贵人多忘事,我们不是有约在先吗?”
她的大眼睛流星般地转动着,在金鸣的刀条脸上溜冰一样滑了两遍,一瞬间就和他麻雀样机警的小眼睛打了几次遭遇战。金鸣用五十万的广告费钓住她, 让她三番五次地往滨海市跑,和她玩的是猫捉老鼠的游戏。游戏了几个回合, 外冰冰觉得此行成了真正的较量:胜负在此一举,谁败了,就得永远做那只老鼠了。
外冰冰的眼角眉梢都带着迎战者的机智和紧张,用余光打量着金副市长,见他满脸不屑。 她心头又是一紧。
金鸣听出了外冰冰话中的机锋,却没有正面迎战,话题一转,攻击起外冰冰来。
“王小姐,看你这一身打扮,说你冷呢,你穿半袖背心;说你热呢,你又披了一块纱巾......”
外冰冰听到他戏弄的口吻,心中火冒三丈,却不敢发作。她跳舞一样在地中央转了半圈,把纱巾从脖子上解下来,笑眯眯地说:“我这块纱巾可大有讲究, 是我朋友从日本一个占星学家手中买到的,避邪呢!”
外冰冰用手抖抖红纱巾,小鸟依人一样凑到金市长面前,顺手扯扯金鸣的衬衣, 嘟起红唇,娇声地说:“你这衬衣是从哪买的,真老土,等我去广州给你买一件够档次的, 这衣服配不上你这大市长嘛!”
她意味深长地翻了金市长一眼,摇动着一对“刷子头”,坐到了他旁边的沙发上。
这头型也是她的独创,模仿文革时期造反小将的发型, 只不过略略烫出些浪漫的弯勾,使她显得又娇媚又天真。她坐下后,把头轻轻地俯向金鸣的耳朵,挑皮地向里嘘了一口气,悄悄地说:“别忘了,你也有做老鼠的时候。”
金鸣被她呵得有点痒,偏偏头笑了起来。
内冰冰望着外冰冰的举动, 惊讶地张开了嘴,心中嘀咕:“天哪,原来她就是这样拉广告的?她是乐于此道呢,还是逢场作戏? ”内冰冰的脸涨得通红,不再看外冰冰,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。 前几次外冰冰来拉广告,内冰冰没有随行,就是不想看她出丑。
可是周牧师让她一定要好好监督外冰冰,语重心长地说“你连她做什么都不知道,怎么改造她呢?”
所以她今天硬着头皮跟来了,就看见了这不堪的场面。
金鸣嘿嘿一笑:“是你嫂子给买的,她本来就是个‘看坡的’,买的东西就带土味儿。”
外冰冰又站到地中央,依次和副市长的陪同人员打趣, 仿佛和他们是一个戏班子里的同好。只见她小女孩一样嗲声嗲气地和他们撒娇卖乖,表情夸张,声音作做, 内冰冰几乎看呆了。
她不知道这个外在的自己,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?那个邪灵的本领也太大了,怎么这么几天的功夫,就把一个高傲的白天鹅变成了一个交际花?还如此蹩脚和另类?
内冰冰看到外冰冰一进来,就把这儿变成了杂耍班子。那些冠冕堂皇的政客和企业家们, 此时全嬉皮笑脸,好象看见了一个公共玩具,谁都想分点乐子去,就象平日里公款吃喝, 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一样。内冰冰实在看不下去,气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。心中恨恨地想:“这个外冰冰自以为聪明,其实是愚蠢至极,她会吃大亏的!”
外冰冰转过身来,目光扫了一眼单举,挑衅地盯住他,口中说:“金副市长,你有贵客也不给我介绍一下?”
金鸣挥挥细瘦的胳膊,指着林香草说:“这位是林老师, 咱们省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林香草。这位是中国经济开发报社广告部单举部长,百家新闻采访团团长。 ”金鸣说完才想起什么:“咦,你们是一家人嘛,一个报社一个部门,都是吃广告这碗饭的,还用我介绍?”
外冰冰望着单举,眨动鬼影瞳瞳的大眼睛,讪然一笑, 故意用儿童般娇憨的嗓音说:“喂,单部长,你知道不知道你像谁?”
单举脸上的肌肉紧张地抽动几下,忙问:“像谁?”
外冰冰夸张地把两只手翘起来,拇指和食指做成两个圈, 扣在自己的眼睛上:“你大大的眼睛就像儿童电影里的小铃铛!”
金鸣正在喝茶,看到外冰冰夸张的表情,忍不住“扑”的一声笑出来,茶水喷了一地。
外冰冰见状更加疯魔,她用手指着金鸣,摇动着刷子头, 像小孩子撒娇一样把自己的元宝鞋举到半空中踢蹬着,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。
内冰冰听到笑声,忍不住抬起头,看见外冰冰装疯卖傻的样子,一时哭笑不得。
金鸣又指着于哲说:“于记者也是你们报社的,我就不用介绍了吧?”
那个记者听金鸣叫到自己,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,从皮包里找出采访本,翻了起来, 不理会外冰冰。外冰冰也不窘,对金鸣做了个手势,示意他向人介绍自己。
金鸣一挥胳膊,口中含混地说:“这位是王小姐。”
外冰冰半是哀怨半是娇嗔地横了他一眼:“金副市长,你怎么虐待我? 连姓名和职务都不介绍,就一个暧昧的王小姐,好像我是洗脚房的小阿妹。”
金鸣说:“听听这伶牙利齿,我怎么敢虐待你?”
外冰冰更加得意地:“自我介绍一下,王冰冰━━《中国经济开发报》记者。”内冰冰看到外冰冰那副样子觉得她实在是太愚蠢,以为在耍弄人,其实是贬低了自己,真给女人丢脸。 她傍着金鸣那么一坐,内冰冰感到浑身发烧,就好像她自己委身于那个政客一样,感到恶心。
她看到那个单举像个卖春药的, 专门煽动金鸣这种人的政治野心。他的大提包就像老巫婆的百宝箱,简报本、录像带, 一大笔广告费都被他滴水不露地包罗在里面,外冰冰是小巫见了大巫,恐怕是连一点汤水也喝不到了。
外冰冰其实也不像外表那么潇洒。她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往外冒烟,再看看眼前的人物, 仿佛全都罩在一片云雾之中。女作家的团脸如一尊佛像,单举的秃头则像一块黑白礁石,金市长的刀条脸此刻细成了鞭子,向她恍恍惚惚的脑门抽打过来。
她对自己说:“不要着急,事情还没到最糟,抓住那只金老鼠,也许还可以挽回。我千万不能病倒,一躺下, 可就自动解除武装了......”
邪灵附体之后,外冰冰得了一种奇怪的病,只要一疲劳,就立即发高烧, 浑身连骨头缝都疼,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随地晕倒。她不动声色地拿起水杯,大口往下吞茶水, 想浇灭心头之火和那莫名其妙的热病。
上次她来滨海,正和金鸣在舞厅里唱歌,突然晕倒在舞厅的雅座上。 就是那一场病,她横卧在地毯上的娇躯,使金鸣生出了怜香惜玉之心,答应给她一笔广告费, 可是到现在仍未兑现。
内冰冰目睹了外冰冰在206房间的闹剧之后,又看到了让她哭笑不得的另一幕。
政府宾馆舞厅里,灯光幽暗,庞大的舞池里人很稀少, 只有几个女服务员在雅座上等着陪舞。
单举拉着一个女服务员,挪动着肥胖的身子,说是在跳,其实是在走步。 他那白大于黑的眼睛不时瞄向外冰冰。内冰冰看见金鸣和外冰冰在一起挪挪移移地跳着“慢三步”。
外冰冰抓住机会悄声地说:“金副市长,我这已经是三进岛城了,你总不能让我再空手回去吧?”
金鸣陶醉地半闭着眼睛,很熟练地带着外冰冰跳了一个花步, 让外冰冰围着他转了两圈才开口:“王小姐,你来晚了一步,单社长的新闻发布会一开,在一段时间里, 我就不能再宣传了。”
外冰冰用扶着他的手指轻轻在他肩上施加了一点压力,柔声地说:“金大市长, 你当我是三岁孩子?你们一年的广告费都上千万,单举的50万,不过是咱市宣传费的九牛之一毛。”
“你是个小精灵,我哪敢哄你?只不过,我得控制一下节奏,你应该懂了吧?”
他眯起小眼睛,意味深长地和外冰冰兜了几个圈子。
外冰冰娇声地说:“我不懂,我就知道你铁石心肠, 不体谅我们老百姓小民女的苦衷,让我们跑断了腿,磨破了嘴,你才高兴哪。咦,我已经为你磨破了脚后跟,你来看呀!”
她用两根手指夹住金鸣的衬衣,把他拉到一处雅座前。
外冰冰坐在椅子上,动作优雅地脱下她的一只小黑元宝鞋, 把薄如蝉翼的短丝袜退下一点,露出磨破的脚后跟。
金鸣看了,嘴里咝咝地抽着冷气:“哟哟,怎么,跳舞还会磨破了脚?”
外冰冰夸张地皱起眉头,学着京剧里道白, 长长地叫了一声:“苦哇━━”她一边叫苦一边媚人地笑了。金鸣也格格地笑起来。
内冰冰再也看不下去了,她立即离开外冰冰,一个念头到了周牧师的面前,问他到底怎么样才能把外冰冰改造过来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