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哪一个是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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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间最美四月天。
一个魔幻的季节。
桃花、杏花、樱花、迎春、紫叶李、白玉兰，人行道上这些整个冬季都黑乎乎干巴巴的哑巴树木，一夜间在大街小巷争相怒放，用满树梦一样绚烂的花朵，讲出压抑了一个冬天的情绪。
世界瞬间被花香美色占领，让人不由得意醉神迷，不知身在何处。
市舞剧团门卫室简陋的水泥屋子，一直灰眉土眼的卧在那里，此时被一树盛开的樱花簇拥，瞬间变成了童话故事里的小房子，格外引人注目。
素有“白天鹅”美称的舞剧团首席女演员王冰冰经过树下，忍不住仰起头来和那些粉红色的花朵面对面久久凝视，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开出花来了。
她今天心情很好。剧团又要排练新舞剧，是曹禺的著作《日出》。她喜欢新的剧目，可以让她驻进一个崭新的形象里，体味别一种人生。
可她万万没有想到，就在这个春天，自己仿佛被满大街迷离梦幻的花树施了魔法，从此跌进了一个无比古怪的世界，置身一个诡异的噩梦，让年轻的她魂飞魄散，不知向谁呼救？
王冰冰美貌异常。她眼神纯真，表情诡异，翘鼻子大眼睛，一对明眸描绘得如云如烟，心形脸上的丰唇鲜艳欲滴，像一个大写的字母让人费尽猜想。她一贯的风格就像一个精心包装的五彩谜团，令人饶有兴趣又百思不解。
王冰冰用芭蕾舞演员特有的步态，挪挪移移地走到剧团排练厅的门口，女演员李小梅迎面走来。
李小梅在剧团的外号叫“青蛇”，她长相妖冶，眼神阴冷，脸上永远没有表情，让人感到她戴的是一个美丽的面具，面孔后面还藏有另一张幽怨的脸，随时会挣脱出来，吓你一跳。这次她和王冰冰竞争《日出》里的女主角陈白露，一见到她立即杀气腾腾，眼神里面好像要飞出刀子。王冰冰也毫不示弱，高傲地一昂头一扭脖子，不屑一顾地从她身边飘了过去。
李小梅却叫住她，用一种挑衅的声音说：“导演叫你去他办公室。”
王冰冰其实不喜欢陈白露这个角色，觉得她太软弱，与其当舞女苟且偷生，还不如质本洁来还洁去，像红楼梦里的女子一样，了断此生。但王冰冰的母亲当年就是在准备演陈白露时怀上了她，为了孩子她母亲忍痛暂时放弃了舞台，成为她终生的遗憾。王冰冰为了实现母亲的心愿，才对这个角色势在必得。
王冰冰来到二楼导演办公室，见白加一正坐在皮转椅上吸烟，看见王冰冰立即把椅子转到窗口的一面，用脊背对着她，冷冷地说：“这次的女主角是小梅，你准备演翠喜吧。”
王冰冰吃了一惊，忙问为什么？
“你不适合演陈白露，除非—–你能让我看到另一个你！”导演的话云山雾罩，让王冰冰一时摸不着头脑。后来王冰冰回忆起那天的情景，后悔自己的迟钝。其实那天导演本人和他办公室里的气氛，已经和往日大不相同。
王冰冰非常崇拜白加一，他时而伶牙俐齿潇洒风趣，豪放不羁；时而沉默不语，高深莫测，一副名士派头。在导戏时他常常眯起眼睛告诫女演员们：
“不要装饰你的衣服，要武装你的头脑。”
令王冰冰觉得他像脸上高度的近视眼镜一样深刻。
他喜欢哲学，经常对王冰冰灌输：
“人真正的生命，是精神的生命！”
让王冰冰觉得他有别于团里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男演员，有更高雅别致的精神世界，让她望尘莫及。他也欣赏王冰冰，说她的天真清纯像一滴水，厌恶李小梅换男友像换衣服一样的新新人类作派，“白天鹅”的昵称就是他送给王冰冰的。
可这段时间他却像换了一个人，对王冰冰横加挑剔，反倒对李小梅青眼有加，让王冰冰格外困惑。
白加一突然站起来走近王冰冰，眼神暧昧怪异，像打量一幅画一样死死盯住她。王冰冰从未见过导演这副样子，吓得后退了几步，惊慌地说：“我、我、我哪有另一个我？”
“那你就不能演陈白露。她从一个诗人浪漫的爱情里跌出来，掉入社会的大染缸。从闺阁走进了交际圈，摇身一变成了红极一时的歌星舞女，过上了纸醉金迷的生活。她就是一个两面人，你有这些生活经历吗？”
王冰冰觉得导演的形象古怪起来，好像有一层黄雾裹住了他，让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。他的眉眼在雾中发生了变化，怎么看都不像她平日里熟悉的那个男人了。当他死死盯着王冰冰看的时候，她觉得他的眼睛背后还有一双眼睛，穿透了她，让她周身刮起了一阵冷冷的小风。
“演员是表现人物，并不是要成为那种人。演风尘女子并不一定就是风尘女子。”王冰冰的声音听起来软弱无力，好像被导演身边那层雾给打湿了。
“你是导演，还是我是导演？”导演的声音像钉子一样冷硬尖锐。这也不是他平常那种有磁性的嗓音，而是一种生硬的咬牙切齿的声音。“演员不是万能的，必须体验生活！这次女主角不光是在舞台上表现，还要去拉赞助。你也知道咱团的经济不景气，这个舞剧能不能排演，关键是能不能拉到资金。李小梅人脉广路子多，和市里的上层领导都有交际，这个你也做不到吧？”
王冰冰知道导演一向蔑视金钱，经常因为团长让演员去陪客户喝酒和他吵架，“我的演员是艺术家，不是交际花！”可今天他为什么一反常态，让主角去当交际花拉赞助呢？
“李小梅的骨子里就是陈白露，这就是她的天然优势。你想演也可以，但是你要变身、变性、变心，完全脱胎换骨。你肯为一个角色做出这样巨大的牺牲吗？”
此时，王冰冰的手机突然想起了短信的铃声，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来，一读之下大吃一惊。
“王冰冰，你有危险！那个白加一不是我，不要受他的诱惑！”落款居然是白加一。
王冰冰吓得手机差点掉到地上，这些话是什么意思？
白加一就在她的对面，那么，给她发短信的白加一又是谁？
可惜，王冰冰当时被导演强大的气场震慑住了，她竟然忽略了这个怪异的短信，只是为他话里的玄机迷惑不已。
如果王冰冰当时细究短信的来源，也许她就不会像扑火的飞蛾一样，掉进导演的圈套，她身心分离的悲剧就能避免了。她后来的经历也证明，这是那些陷入噩梦的不幸灵人，提醒另一个灵人免遭厄运时，唯一能够启用的方法。
心神恍惚的王冰冰只是默念着“牺牲、牺牲、牺牲”这两个字，走出了导演办公室。
这一天，她练功时休息时，吃饭时走路时，都看见这两个字在她眼前飘荡。回到家里，她居然在妈妈的脸上也看到了这两个字。
那条救命的短信反倒被她遗忘了。
她不敢对妈妈说出实情，妈妈却一边帮她拿拖鞋，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当年自己准备演陈白露时的心得。
“一开始我不喜欢陈白露，觉得她太软弱了。女人就要像荷花一样，出淤泥而不染。导演给我说戏，告诉我那个时代的女性没有太多的选择，要活下去就得适应社会，那是个逼良为娼的时代，陈白露的堕落是一个悲剧，她心有不甘才会自杀。她的死是对污秽人生的控诉，也是对女性的一个警告：无论如何也不能随波逐流，向生活低头的后果就是毁灭。”
妈妈的话让她对导演的险恶居心看得更明白了。逼良为娼，这四个字让她心惊肉跳。
王冰冰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憎恨的情绪，觉得导演是让蛇女李小梅腐蚀了。
李小梅最近常往导演办公室钻，手里拿着一些古本的书籍，有几次还带了一个跛脚的男子，听说是什么还俗道人，来给剧团这次开拍的《日出》做法术。
每当王冰冰看到那些电视剧的堂堂大导演，在开机前居然要请一些和尚道士来烧香拜佛做道场求平安，就觉得可笑。没想到一向高雅脱俗的导演白加一被小梅蛊惑，竟然也信奉起这一套，让王冰冰感到困惑不解。
那个跛脚道人挨个给剧团的人算命，轮到王冰冰时，她觉得那个道士目光阴森森的，满身满脸的邪气，一扭身想躲过去。
可他却用力抓住王冰冰的手不放，足足看了三分钟，却一个字也没说。他对别人都是满嘴的恭维话，说这个是仙道，那个是佛道，口中念念有词，什么“佛道慈悲鬼道奸，鬼畜之道怪吝贪”，独独对王冰冰一言不发，让她更感到怪异，好几天浑身都不舒服。
从那以后，王冰冰看到导演白加一经常手持一本《通灵术》，看得津津有味，连烟烧到手指都不觉得，他那套高级的名牌西服烧了好几个洞，也不觉得可惜。王冰冰觉得导演是被小梅施了魔法，变成了另一个人。